倚风渡

一条咸鱼。
什么都吃只会让我营养均衡。

【炤云】身是客(一发完)

*只要你玩古剑三,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原著向有私设,1.4w一发完


一、浆果


缙云走在乱羽山脚下的小路上。

路很窄,近乎没有,身周全是杂乱的植物。他小心地把带有荆棘的树枝折断,清出一条没有障碍的道路来,然后悄悄往后瞥了一眼。

巫炤慢他两步走在后面,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又走了一会,年少的缙云终于忍受不了早晨的露水接连不断地打在巫炤的衣服上。他停下来,一边在周围清理出一片空地,一边回头说:“巫炤,我看我们还是一会再走吧。”

“为何?”此时只有十余岁的少年祭司把脸转向缙云的方向。

虽然巫炤一直闭着眼,但缙云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他迟疑了一会,到底还是没把涌到嘴边的“嫘祖让我照看你”说出口,而是干咳了一声,看向别处:

“我累了。”

这个理由似乎很好地取悦了巫炤,他轻哼一声,顺了缙云的意,低下头去摘那些挂在自己衣服上的苍果。

 缙云眨眨眼,无奈地伸手去帮巫炤清理他身后的衣服。巫炤紧张地僵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任由缙云的手在他的衣袍上来来回回。

两人的奇怪氛围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三日前,嫘祖把缙云叫到身边,告诉他巫炤作为下任鬼师的继承人,这次要独自代表西陵去有熊参与那边的祭典。

“西陵这边正好赶上大家都走不开,巫炤又不愿带着侍卫前往。”嫘祖忧心忡忡,“你的剑术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的了。缙云你同他年岁相仿,就和他一起吧。”

缙云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尽管他之前同巫炤说的话满打满算也没有超过三句,但这并不影响他听嫘祖的。

 

可显然巫炤并不这样想。

 

不知道嫘祖是怎样说服本决心一人上路的巫炤的,但总之当两人走到半路被妖兽袭击,缙云想也不想地抽出嫘祖送他的那把小剑,挡在巫炤身前的时候,巫炤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了一丝错愕。

“你干什么?”

缙云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几只妖兽,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答应嫘祖会保护你。”

哪怕平日里再成熟冷静,西陵的下任鬼师此刻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于是缙云没能看到身后的巫炤有些气恼地抿紧了唇:

“不-需-要。”

然而尽管这么说着,许是巫炤血脉特殊的缘故,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鹖鸟垂涎欲滴地围过来。

即使是灵力卓绝的祭司和剑术超凡的战士,两个少年面对五只以上的鹖鸟也太过吃力。

鹖鸟与其他妖兽不同,天性好斗,只要开始战斗就绝不退却,直到斗死为止。

 

最终两人还是精疲力竭地联手杀死了所有围过来的妖兽。

巫炤靠在树边,止不住地低低喘息着,但还是高傲地扬起下巴,轻轻把手中的骨片丢在地上,不屑地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

“找死。”

同样喘着粗气的缙云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巫炤看了一会,直到连巫炤都开始觉得不自在的时候,他却突然直起了身体,对着巫炤笑了:

“说得对。”

似是没料到缙云会这么回应,巫炤有些惊奇地看向缙云。缙云却只胡乱把脸上的血迹抹掉,伸手把巫炤拉起来:

“你很厉害。”

“自然。”巫炤顺着缙云的力道站直了身体,像是又想起了得知嫘祖让缙云跟着保护自己时的气恼,刻意板起了脸。

但是……

巫炤无言地看了一眼对方。

嫘祖送给缙云的剑在刚刚的战斗中折断了,而缙云本人也为了保护他受了伤。

若没有缙云在,他可能凶多吉少,就算能够脱困,也一定要付出极大代价。

面对着缙云还在流血的伤口,巫炤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别过视线,避过缙云异常明亮的眼睛,率先向前走去。

“待到回去西陵,你的剑我会赔的。”

 

 所幸余下的路程都再未遇到像鹖鸟那样难缠的妖兽,既已到了乱羽山,那么离有熊就不远了。

缙云替巫炤把挂在衣服上的苍果都摘下来,便收回了手,等待太阳再升起一些,好把晨露蒸干。

“你们巫之堂的衣服确实不太适合走这种路。”

巫炤却不在意,在缙云身边坐下来。

“不过是一些苍果,摘掉便是了。”

“可惜这种果实不能吃。”

缙云这么说着,却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株结了红色果实的树。他起身,过去摘了几颗在手里,又回到巫炤身边。

“尝尝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扔进嘴里一颗,边嚼边把手里的果实擦干净,向巫炤递了过去:“这是乱羽山特有的浆果,没有名字,但是很好吃。”

或是缙云的眼神太过真诚,又或者早先的并肩作战让巫炤对缙云多了些好感。

总之,即使心中有些嫌弃这路边随手摘来的浆果,巫炤还是慢慢伸手,接受了缙云的好意,小小地咬了一口。

“唔……咳!”

下一秒巫炤就紧紧地皱起了眉,感觉像是想把口中的果肉吐掉,但碍于自小养成的习惯,实在不能忍受自己做出这样的行为。

于是那一口酸涩的果肉,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停留在巫炤的口中。

头一次见到巫炤失态的缙云感到有些新奇,他又拈起一枚浆果扔进嘴里,带着些许歉意地对巫炤说:

“这种浆果要一整个吃下去,从果实中间咬开,才会吃到酸中带甜的味道。你这样只啃表皮的话,只会感到酸涩得难以入口。”

巫炤有些狼狈地把整颗浆果吃下去:“这种东西,你是如何发现能吃的?”

缙云重新在巫炤身边坐下来,摇摇头道:

“不是我发现的,是嫘祖告诉我的。因为只生长在乱羽山一带,许多有熊的战士都爱吃这种浆果。她初次指给我看的时候,还没到结果的时节,只是满山都是红色的花,姬轩辕说,等到花谢了,就会结出这样的果实了。”

巫炤听着,没有言语,只是又从缙云手中接过一颗小小的果实,慢慢吃了下去。

 

“这里已经离有熊不远了,走吧。”看到缙云吃得差不多,巫炤站起身来,率先走在了前面。“到时候你的伤还需要处理一下。”

“小伤,没事的。”缙云站起来,毫不在意地抚过伤口,跟上了巫炤。

 

二、獍妖

 

“自从你去了有熊,就很少能见到你了。”

乱羽山上,曾经的少年已经拔高身形,显露出了青年人的影子。

巫炤的神色淡淡,缙云却听出了他平淡话语下的不满,他摇摇头,安慰似的解释道:

“前一阵战事太多,但近来已经好多了,过两天若是有时间,我会再回西陵一趟。”

“我还以为你再回去,要等到下任鬼师继任了。”

“怎么会,”缙云神色微妙,似是想笑,但又忍住了,“我最后不还是去了吗。”

巫炤却不领情:“你赶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第一天的禳祀。”

“姬轩辕同我讲,他和你提起我去剡山了,可能要赶不上你继任鬼师的祭典时,你差点把阿玄捆了喂给獍妖。”缙云翘起嘴角:“你别吓唬姬轩辕,他也不是有意的。当时在路上被一群合窳绊住了。”

然而缙云的解释看起来并未成功安抚巫炤,而是让他更加不满:

“我并非恼你未能及时赶回,而是恼姬轩辕这个时候派你出去,让你不眠不休日夜赶路。”

缙云不以为意:“你继任西陵鬼师,无论怎样,我总要赶回去的。”

“......”巫炤无言,放弃了说服缙云,而是叹了口气,说:“西陵前一阵猎到了两头活的獍妖。”

“嗯?”

“巫之堂试着驯养,发现獍妖与寻常兽类的后代似乎可以用来作为坐骑,若是日后成功了,便送你一头。”

 

缙云不语。

他知道即使巫之堂真能驯出足以作为坐骑的獍妖后代,也定会极为稀有。他现在身在有熊,巫炤却愿意先送给他一头,只为了在再有要事需要赶路之时,能够不用日夜兼程。

而他却没什么能够回报给巫炤的,只好说:

“等我不忙时,一定常去看你和嫘祖。”

“别带着姬轩辕一起就行。”

听到巫炤少有地带着怨气说话,缙云奇道:“你最近好像对姬轩辕很不满。”

巫炤略微沉默了一会,有些不快地把视线转向另一边。

“嫘祖说要与姬轩辕成婚。”

“这不是很好吗,到时候有熊和西陵的联系会更加紧密,两边的人都会生活得更好。”

“西陵有巫之堂在,一样能够生活得很好。”

“但这样可以让更多人的生活好起来,巫炤,这样不好吗?”

巫炤叹了口气,摇摇头:“嫘祖也是这样说的。”

他扭回头来,重新面对着缙云,“也罢,无论你们怎么想,我总会相帮就是了。”

 

乱羽山的风很大,把巫炤的头发吹得四散,而巫炤本人却只安静地闭着眼站在那里,好像只要轻轻巧巧往那里一立,便能压住最猛烈的风。

 

缙云看着这样的巫炤,更加觉得歉疚,每每谈起这些话题,最后做出让步的似乎总是对方。他踟躇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巫炤却已经转移了话题。

“此次我来有熊,似乎听到隐隐有人在私下里叫你战神。”

缙云赫然:“只是他们乱叫的。”

巫炤不置可否:“我观你的剑术越发凌厉,用不了多久便可到至臻之境,战神之名,并不为过。”

“你怎么和姬轩辕说一样的话。”

缙云哭笑不得,而巫炤却在听到姬轩辕的名字后再一次流露出了不快。

 

一天之内冷淡自持的巫炤对着他不高兴了三次,缙云不敢再说话了。他拍拍巫炤的肩膀,从腰间解下一个水袋。

“当我没说,给你试试这个。”

“这是什么?”巫炤打开盖子,轻轻闻了闻。

“杜康说,这个叫‘酒’。”缙云说,“原本是打算在姬轩辕与嫘祖成婚的时候拿出来庆祝的,先给你尝尝。”

缙云终于开心了一点。

杜康总共就酿了十坛,说要留在典礼上拿出来给大家个惊喜,却先被他和姬轩辕一人先抢走一些。

巫炤举起水袋,微微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做的?”

“就是乱羽山上的这种果子。”缙云见巫炤不喜欢,从他手中接过水袋,自己也喝了一口:“杜康说,他特意趁结果的时候过来摘了很多,回去以后装在器皿里,再埋进地下,一年后就会变成‘酒’。”

“你很喜欢?”

“嗯。”缙云点头,“虽然刚入口的时候会有点苦,但是再多喝几口,就会想一直喝下去。”

听到缙云的话,巫炤便又接过去,尝试着多喝了几口:“真难得听到你会说自己喜欢什么。”

“因为是你才会说。”缙云说,“送给你,你带回西陵吧。不过别让司危喝。”

“怎么?”

“仓颉也尝了,但他喝了几口之后,整个人都开始发热,睡了很久才醒过来。虽然醒来之后什么事都没有,但仓颉的母亲还是追着杜康绕有熊跑了三圈。”缙云露出一丝笑意,“司危比仓颉还小些,怕是受不住。”

“只怕她看到了会闹着要尝。”

“上次我们在玄蜂的巢中找到一种蜜露,很甜。你给她带一些回去,她会喜欢的。”

“你倒是记挂她。”

缙云想起在西陵看到的那个抱着巫炤不肯撒手的小女孩,开玩笑道:

“这回出来没带司危,她没哭?”

“有嫘祖看着她,不妨事。”

“我以为她更想跟着你。”

巫炤微微摇头:“司危的天赋很高,虽然现在她还小,但等将来慢慢长大了,不可能总跟着我。”

 “那也是十几年后的事了,何必现在让她多哭这几场,再怎么说还是个小姑娘呢。”

 

巫炤却突然沉默了。

他停顿了一会,才又缓缓开口:

“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孩子,上次嫘祖说帮你留意婚配对象,你为何拒绝?”

巫炤的话让缙云先前有一点高兴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他垂下眼睫,不去看巫炤的脸。

“我不需要这些。”

他这样孑然一身很好,他不需要。

无论是谁。

 

三、鯈

 

乱羽山顶的视野很好,所以巫炤才刚到山脚,缙云就看到了他。

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缙云大概能猜到巫炤为了什么来找自己。

背后那道横贯身体的伤口深可见骨,现在也才刚刚勉强止血。

俞跗说,他这次差点就救不回来了,需要好好休息。

可今年的花食节定在有熊,再过一阵又要联合其他部族建立轩辕丘,少不得要多派些战士去清理附近的妖兽。离花食节还有两个月,最多三天,他就得再次动身前往蒲葚的战场去。

嫘祖虽然答应他,不告诉巫炤自己是因何受伤,却足足在他房里说教了一个下午——

 

“就算你是想保护他,也不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啊。”嫘祖头疼地看着面不改色的缙云。

缙云却没有正面回应,只轻描淡写道:“这些姬轩辕都和我说过了。”

“是,他是说过。”嫘祖更愁了,“可你不都顶回去了吗,不然他怎么会找上我?”

嫘祖抬手从缙云的肩膀上摘下一枚枯叶,继续劝道:“我们都知道你见不得巫炤受伤,但你再厉害,终究也是会受伤,会死的。”

然而任由嫘祖磨破嘴皮,缙云也只是沉默地听着,不反驳,但也全无听进去的迹象。

嫘祖看着缙云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叹了口气,最后说道:“不管怎么说,缙云,你以后在战场上,总要留一份心想想自己。我知道你瞒着巫炤是怕他担心,但你是否想过,正是因为巫炤关心你才会这样,若是他完全不关心你的死活,你死了他也不会伤心,你还愿意这样完全不顾自己地去保护他吗?所以说,你总要多为自......”

 “愿意。”一直一言不发的缙云突然打断她,低声说道。

“你......什么?”嫘祖拔高了音调,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缙云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盖在低垂的目光之上,像栖息的蝶。

“我愿意的。”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柔软而坚定。

 

“你......你们真是!”嫘祖气结,但看着缙云低头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下来,感到了一丝心疼。

她放缓声音,再一次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缙云却只固执地抿紧了唇,再度陷入了沉默。

“算了算了。”嫘祖泄气,颇为挫败地冲缙云挥了挥手,“一个两个都这样,随你去吧,我管不了你们。”

 

缙云抬头,巫炤正好走上山顶,看到独坐的他。

“嫘祖说你受了很重的伤。”

果然。

缙云悄悄叹了口气,努力扬起眉毛:“战士受伤不是很正常吗。”

“但嫘祖说这次与以往不同,你伤得很重。”巫炤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我就猜你会在这里,转过去我看看。”

缙云乖乖转身,露出背上狰狞的伤口。

“伤口怎么这么深。”巫炤说着,伸手在缙云伤口上方抚过。

巫之血带来的灵力丝丝地蔓进伤口里,缙云敏锐地感到巫炤的话里带了别样的亲昵,他一方面觉得紧张,另一方面却控制不住地挑起了嘴角。

“巫之堂不善治疗,这样只能让你好过一些。”巫炤收回手,“你还是不愿同我说是怎么受的伤吗,是不是又是你手下那群——”

“巫炤!”缙云打断他。

“好,你不愿提,我不问就是了。”巫炤见缙云不欲多提,便体贴地不再追问,“近日西陵猎到了鯈,我为你留了一些。”

缙云不解地看向巫炤:“为何?”

“姬轩辕同嫘祖说,近来常见你夜里在高台上独坐。”巫炤意有所指。

缙云不说话了。

鯈是一种活在水中的妖兽,数量不多,近年来似乎已经很少见到了。

很多部落口口相传,鯈的肉食之使人忘忧。

堂堂西陵鬼师,竟也有这种听信虚无缥缈的部落传言的时候。

他懂巫炤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缙云沉默了半晌,见巫炤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问道。

“若我问了,你会说?”

“……”缙云语塞。

而巫炤并不在意:“你若想说,自然会同我说,若是不想说,我问了你反而为难。”

 

缙云微微抬手,想要触碰巫炤。

拥抱,抚摸,哪怕只是像面对姬轩辕那样搭上他的肩膀。

怎样都好,只要能够碰触对面的这个人。

可最终他也只是攥紧了拳,默然把手缩了回去。

 

他说:“谢谢。”

巫炤却笑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缙云自觉愧对巫炤的感情,却又不敢作出回应,只好把满腔情感都埋在心里,唯有无人之时对着夜风独坐,才能小心翼翼地拨开尘土,把心尖上酸涩又饱胀的真情露出来透一透气。

 

他深吸一口气,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若是那些姑娘知道,西陵鬼师私下里竟是这样的,怕是再怕你,都会不管不顾地示好。”

巫炤看起来心情不错,他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回应道:“有熊战神,不也一样。”

然而他们都知道,能让对方这样轻松交谈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今年的花食节定在有熊,我知你定不会安心在族里养伤。”巫炤话锋一转,“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同姬轩辕说过,十日之内禁止你再奔赴战场,他和俞跗都十分赞同。”

“你们……”缙云没想到巫炤会直接找上姬轩辕,“怎么连姬轩辕都!”

“你回去的时候他会跟你说的。”巫炤不为所动,“你不是最听他的吗,既然他劝说无用,那命令你总归会听。缙云,你这次的伤真的需要多养几天,我会等到十日后再离开。”

缙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奈地笑了:

“花食节的时候你还会再来吧,到时候我会尽量赶回来的。”

巫炤淡淡地弯起嘴角:“好,我等你。”

 

四、黍酒

 

“这是什么?”

“是西陵的酒。”

“西陵的酒?”缙云又把鼻子凑近,好奇地闻了闻,“和有熊的不一样。”

巫炤颔首:“上次杜康去西陵,传授了他改良过后的酿酒之法。这是巫之堂按照杜康所言,用种在西陵那边的黍酿造出来的。”

“用粮食酿的?”

“嗯,”巫炤说,“这是初次酿成,和你之前喝的果酒不一样。怀曦他们都说难以入口,但我想你素喜这些,先前又一直与姬轩辕待在崆峒山,怕是无酒可饮,便带来一些给你尝尝,或许你会喜欢。”

缙云闻言,仰头喝了一口,却又立刻呛咳出声:“嘶……这是?”

“不喜欢吗。”巫炤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若是你不喜欢,丢了便是。”

“不……”缙云缓过气来,慢慢又喝了一口,“味道和之前喝的不一样,比有熊的酒苦,喝下去的时候喉咙还有点疼……但是很奇妙。”

这么说着,他又喝了一口,闭上眼仔细感受着:“有一种……从喉咙到肚子都烧起来的感觉。”

巫炤在缙云身边坐下,眉眼温和地侧头去看他:

“这酒怀曦一口都咽不下去,侯翟也只抿了两口,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了。整个西陵,也只有嫘祖能多喝些。”

“嫘祖回回来轩辕丘喝酒,都会把姬轩辕喝得爬不起来。”缙云笑起来,“后来每次嫘祖要来,姬轩辕都要吩咐律令把屋子里的酒都收起来,免得被嫘祖看到。”

“嫘祖说过,整个轩辕丘,也便只有你能陪她喝到尽兴。”巫炤见缙云一口接着一口,不禁奇道:“你喝的时候看起来和怀曦他们不太一样,没有难以下咽的感觉吗。”

“开始是有一点,但越喝便越想继续下去。”缙云说。随即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侧身看向巫炤,“你没喝过?”

巫炤摇头:“我对这些东西并无特殊的喜爱。”

“要尝尝吗。”缙云挪了挪身体,坐得离巫炤更近了一些,把手中的水袋递给他,“毕竟是你们西陵的酒。”

巫炤感觉缙云看起来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他接过水袋,微微抿了一口,随即便皱起了眉。

果然像是怀曦说的,难以入口,不知道为什么缙云会喜欢。

可鬼使神差的,看着缙云带着笑的眼睛,他竟也跟着一口口喝了下去。

 

夜晚的乱羽山很静,只能听到虫鸣的声音与远处淙淙的水声。不知不觉中,一壶黍酒已被喝完大半。

缙云觉得头有些晕,他摇摇头,拉住巫炤的衣摆,只觉得头很沉,想要直接顺着旁人倒下去。巫炤却被他拉得身子一歪,两个人的头就这样撞在了一起。

 

“嘶……”缙云吃痛,“你没事吧。”

“无事。”巫炤的回答有些迟缓,他微微直起身体,支撑住身形不稳的缙云,“你怎么了?”

“我……”缙云的手从巫炤的衣服上滑下去,改而握住了一把他的头发,“巫炤......”

 

此时正是开花的时节,乱羽山漫山的红色花树在月光下显露出朦胧的香气,让人飘飘欲仙,像是迷人心智的妖兽散发出来,诱人沉醉的毒。

 

于是他笑了。

“巫炤,”他轻声说,“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缙云这么说着,伸手从衣服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件,递到巫炤面前。

 

是一支骨笛。

缙云闻着晚风带来的花香,只觉得头更晕了。

可他的眼睛却很亮,倒映着满天的星。

 

巫炤停顿了一会,伸手接过那支精巧的骨笛,问他:“……你从哪里换到的,缙云?”

“我亲手做的。”缙云说,“是之前在条谷猎到的妖兽,我看它的骸骨灵力充沛,便让姬轩辕教我制成的。”

巫炤没有说话,他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你……”

缙云却突然打断了他。

“蒙琚一生醉心雕琢,我虽对此深恶痛绝,但到亲手尝试时才发现,我仍然有着极强的天赋。”他轻声哼笑了一声,低声道:“纵使心中有千般不愿的理由,可事到临头还是控制不了,真是讽刺。”

“怎么会。”巫炤把骨笛凑到嘴边,轻声吹奏出一段旋律,空旷悠扬的曲声在乱羽山上空徘徊一阵,又归寂于沉默的花与月光之间。

“我很喜欢,缙云。”他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带着它的,我保证。”

“巫炤……”缙云叹息着,深深地把脸埋在手心里,“你不必如此。”

 

别对我这么好,巫炤。

 

巫炤像是能读懂缙云所想,他敛起笑意,抬起手放到缙云的肩膀上。

“姬轩辕说得对,你不是永远生活在战场上,不能永远都为自己筑起一层甲。”

“我没有……”缙云抬起眼,下意识地反驳,尾音却消散在巫炤的眼睛里。

巫炤睁开了眼。

 

缙云一直都觉得巫炤很好看,不像自己长得过于秀气,也不像戎冬那样粗犷不拘。

只要巫炤就那样静静地闭目伫立在那里,就胜过一切风景,像是一片沉静的湖,牢牢地抓着他的眼睛。

而当巫炤睁开眼睛的时候,沉静的湖又变成了跃动的火。

红色的眸只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能把他的一切都灼烧起来,让他所有的防备与坚守都溃不成军。

可这次巫炤的眼睛又与他以往看到的有些不同。

依然是夺人心魄的红,上面却覆盖着一层朦胧的雾。

是酒。

缙云屏住呼吸,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想要拂去那片弥蒙的雾气。

 

巫炤却抓住了他的手。

“缙云。”他低声喟叹着,低头凑近对方,缓慢却坚定地把唇贴了上去。

“缙云。”

 

我不能这样。

缙云在一片昏沉中恍恍惚惚地想。

可这样很好,我很高兴。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

 

于是他闭上眼,伸手环过巫炤的后背,从唇缝中逸出含糊不清的回应。

“巫炤。”

 

一开始只是口唇之间的相互摩挲,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是谁的舌头撬开了对方紧闭的唇。缙云感到巫炤捏着自己肩膀的双手逐渐用力,便顺着那双手的力道靠近对方,更加急切地回应着巫炤的一切,从喉咙里轻轻的叹息。

 

而漫山的红色花树在夜风中摇曳,更远的地方,有獍妖正在破开空间,乘夜而来。

 

五、骸生草

 

自打从魔域回来,缙云已经不知道独自在乱羽山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即使是在轩辕丘刚刚因为他带领的饕餮部打了胜仗而庆贺过之后。

辟邪之力深深地驻扎在他的身体里,张牙舞爪地攀上他的手臂。缙云知道,若不是巫炤在百神祭所借天地灵力,用巫之血帮他压制,那些苍白的痕迹恐怕早已蔓延到了心口。

獍妖一处重要的巢穴被毁,这是一件相当大的功绩。它代表最少半年内,人族都不用再担心大规模的獍妖袭击,而他们也可以在这半年的喘息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去剿灭那些零星的魔。

但这同样也意味着,这么大的庆祝活动,巫炤作为西陵的鬼师,也一定会来。

 

事实上早在庆典开始的时候,缙云就看到了巫炤带着巫之堂的人出现在轩辕丘内。可他垂下眼帘,躲避似的将自己的身形淹没在了人群里。

远处,司危已经眼尖地看到了他,遥遥地指向这个方向,和巫炤说着什么。

巫炤却只淡淡地往过一扫,像是察觉到了他的逃避一般对着司危摇了摇头。

缙云松了一口气,谢绝了所有想拉他一起庆贺的部下,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快乐地围在一起跳舞,喝酒,比斗,而他只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与周遭格格不入。

待到庆典度过大半,接近尾声之时,他便简单地冲坐在上首的姬轩辕点了点头,悄悄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缙云不太敢去想巫炤是如何殚精竭虑,在所有人都放弃希望的情况下耗费几年时间把自己从魔域拉出来,又是怎样呕心沥血地借助两人体内的巫之血,用近乎献祭的方式压制他体内的辟邪之力,好让他能在这世上多苟延残喘地活上两年。

但无论如何,他都辜负了巫炤对他的一片情谊。

他承受不起。

巫炤严厉禁止他再上战场,但他没办法做到拖着一副怪物的躯体,心安理得地待在轩辕丘看着他的战士去送死。

想来这点巫炤也是明白的,是以尽管每次他都会恼怒,但最终都不忍心真的对缙云怎样,只是托了姬轩辕把他看牢些。

可这次同前几次都不太一样。

为了彻底封死那条通往魔域的通道,缙云激发了体内的辟邪之力,让太岁带着强大妖族的战力呼啸着斩了下去。

于是那些原本还缠绕在小臂的诡异条纹又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细密地靠近他的臂肘,侵蚀他的身体。

魔域十年的磋磨与身旁部下的接连离世都未能让缙云感到泄气与挫败,无论发生什么,他只要走在心中所指的道路上,便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但在发觉自己的身体进一步被辟邪之力蚕食时,缙云却消沉地向后倒在地上。

他现在这样,真是让巫炤的一切心血都白费了。

他为巫炤感到不值。

 

今日的庆典上,尽管自己隐没于人群之中,但巫炤一定会看出他身体的异状。

甚至巫炤都不需要用“眼”去看,只要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西陵鬼师便能分厘毫丝地察觉出他所有的不同。

缙云长叹一口气。

他想见巫炤,却又因惮于巫炤的怒火和诘问而踌躇不前。

 

缙云已经听到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他知道那是巫炤来寻他了。

“姬轩辕都同我说了,你不必这样躲我。”巫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巫炤……”缙云低声说,“你来了。”

“你既来了这里,不就是等着我来。”巫炤走到他的身后,语气平淡。

“是,我在等你。”缙云干脆地承认,随即却又忐忑起来,“巫炤,对不……”

“不必,”巫炤平静地打断他,“战斗是你的事,救你却是我的事,你不必歉疚。”

“我……”巫炤可以称得上是平和的语气让缙云更加难受,此刻他宁愿巫炤像是嫘祖那样怒气冲冲地骂他几句,也好过现在这样为他包容一切的态度。

 

缙云记得很久之前巫炤曾说过,他打算寻找一位继承人接过鬼师之位,自己则去探查传说中巫之国的所在。

巫炤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格外温和。

当时的缙云甚至想,若是有熊有人能接过战神的名号,姬轩辕有了其他可用的利刃,他就跟着巫炤一起去寻找巫之国。

然而几年后他落入魔域,巫炤还没能找到合适的弟子,便一心扑在了打开两界通道上,不眠不休地试图把可能早已尸骨无存的他从不见天日的魔域拉回来。

自己从魔域出来后,巫炤又一门心思地研究起巫臷民流传下来的治疗之术,不管不顾地为他压制辟邪之力。在百神祭所,最严重的时候,缙云甚至看到巫炤只是站在那里,身体都在晃。

即使后来辟邪之力得以被暂时压制,巫炤仍旧不敢离开他太远,来轩辕丘的次数是以往的数倍,只为了在他征战归来的时候,为他梳理体内侵蚀的力量。

而巫炤早年最初对未来的计划,怕是要等到数年后,自己这残破的身体终于分崩离析,走到尽头之时,才有机会实现了。

在那之前,巫炤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绑死在了他的身上。

他何德何能。

 

“巫炤,你别这样。”缙云艰涩地开口,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一向挺直的脊背甚至显得有些佝偻,萧瑟地蜷缩起来。

巫炤反倒不忍心了,他伸手抚上缙云干枯的白发,摘下一朵落在上面的红色的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此次就此揭过。若再有下次,缙云。”巫炤说,“我会直接把你带走。西陵也好,百神祭所也好,不管是什么饕餮部还是轩辕丘,包括你捡的那只小妖兽,你都不要想再见了。”

这样的话反倒让缙云好受了一些,他像虔诚的罪者终于乞得神明原谅那样,悬空的双脚终于踩到了土地。

 

见缙云终于放松下来,巫炤站得离他近了些,看向他疲累的背影。

“方才宴乐之时,你一口酒都没有喝。”

缙云沉默了好一会,直到巫炤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轻声开口:“我在魔域的时候,用过一种草药”。

“生长在魔的残骸里,奎说,这种药叫骸生草。”

“吃下去能让人暂时感受不到痛觉,但同时会带来严重的眩晕,好像天地都在转。”

“就像是当年,我们坐在这里,一壶黍酒下肚之后的感觉。”

“之后我有问过杜康,为什么我喝完黍酒会晕,杜康告诉我说,那是‘醉’了。”

“可能我吃下骸生草的时候,也醉了吧。”

“我在魔域待了十年,每一次都会被熟悉的眩晕感带回到那一夜乱羽山。”

“但是等药效过去,我又站在遮天蔽日的魔之骸,握着太岁斩向杀不尽的魔。”

缙云叹息着,看向身后的人:

“这样的感觉太糟了,巫炤。”

 

巫炤攥紧了手指,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开口安慰道:

“你现在已经回来了。”

“是啊,我已经回来了。”缙云轻轻笑了一声。

“但其实回来的时候我很害怕,”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里,把血肉里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刨出来展现给巫炤看。

“我怕姬轩辕和嫘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样子,怕我回来时发现饕餮部已经不在,害怕……怕你会改变。”

“谢谢你,巫炤。”缙云喃喃自语着,却并未说出口究竟害怕巫炤会改变什么,也未说明是为何谢他,“可是你这样不值得。”

 

巫炤动容,他抬起手,搭在缙云的肩膀上,却在缙云说出“不值”的时候,重重地把人拉向自己。

“你总是这样,缙云。”巫炤带着一丝恼意,靠近缙云的脸。“自说自话也要有个限度。”

说完,他便扣住对方的后脑,用力吻了上去。

 

巫炤的吻看起来来势汹汹,但当真的落在唇上时,却出乎意料地温柔,像是怕弄疼缙云一样,轻轻摩挲着。

缙云僵了一瞬,随即便闭上眼,毫不犹豫地闯入巫炤的唇,激烈地回应起来。

 

而当巫炤将手贴上缙云的胸口,想将他身上的装饰取下的时候,缙云却突然一个激灵,像是突然清醒那样猛地推开了他。

“不,”缙云脸色苍白,眼中一片尘嚣四起的慌乱,“我不能……”

“不能?”巫炤抿紧了唇,有些咄咄逼人地靠近他。

“这回……没有喝酒。”缙云六神无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应该……对不起,巫炤。”

巫炤气笑了。

“不应该?”巫炤说着,出手按住缙云的肩膀,趁缙云四肢发软的时候,把他的战神狠狠地压倒在地上,低头咬住他的唇:“什么叫不应该?”

缙云倒在地上,看向吻他的巫炤,一向平稳的声线有些颤抖:“巫炤……”

“你不是早知道吗,缙云。”巫炤微微抬起一些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才慌是不是晚了些。”

“上次……上次我们都喝醉了。”

 

只是因为喝醉了。

 

缙云曾经固执地想要保护所有人,也坚信自己能保护所有人。

可最后他发现,他保护不了他的部下,保护不了整个轩辕丘,也保护不了西陵。别说保护,他甚至还需要巫炤费劲心力为他付出一切。

嫘祖不止一次地劝过缙云,不要孑然一身地度过一生。

他懂嫘祖的意思,他也确实遇到了他想保护,也愿意不惜性命保护他的人。

但这份保护太过沉重,他面对这样的保护,就像是泥沼中卑微的信徒遇到向他伸出双手的神。

慌张,暗自喜悦,却又自惭形秽。

他不信神,可他信巫炤。

 

缙云是剑,是一柄利刃,是兵器。

感情这样的事在他身上,只会拖累别人。

就像现在的巫炤那样。

 

巫炤仿佛被缙云的话激怒了,他微微睁开眼,扯下缙云上半身那些装饰物,咬着牙,用一种缙云从未见过的激烈语气问道: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缙云。”

“我……”缙云面对这样的巫炤,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

他的嘴开合了半天,最后却又颓然闭上。

看着巫炤的眼睛,缙云感到一阵疲惫。

他突然不想拒绝了。

 

罢了……这样也好。

缙云想。

巫炤付出的一切他倾尽所有也无法报答,他已经一再辜负巫炤的心血,却不能再辜负巫炤的情意。

这已经是他唯一能拿出来给巫炤的了。

 

于是缙云慢慢松开拉着巫炤的手,放松身体,任由巫炤覆在他的身上。

“……巫炤。”

巫炤却像是看出了缙云的意图。

他把缙云按在地上,愤怒地低声质问:“你这算什么意思?用身体来报答我吗,缙云?”

缙云垂下眼,避开巫炤的双眼,沉默不语。

“呵。”巫炤冷笑一声,压下身去,用力地咬上了他的唇。

缙云抱住巫炤,任由对方的牙齿撕扯自己的唇。有伤口在巫炤的齿下绽开,两人却恍若未觉,像两只打架的野兽那样,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一切。

 

“缙云……缙云。”最后,巫炤低低地喘息着,俯在在缙云耳边,恳求一般地低声说,“你不能再这样了,缙云。别再上战场,别离开我和西陵,你会死的。”

缙云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服下骸生草的那一刻。他在一片眩晕中看向巫炤的脸,只觉得天旋地转,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好像落水之人抱紧唯一的浮木那样环紧巫炤的背,恍恍惚惚地回答道:

“好,我答应你。”

 

六、太岁

 

缙云满身是血,分不清哪些是魔的,而哪些是自己的。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终于在天亮之前走到了乱羽山的山顶。

沿途的魔都已经被斩于太岁之下,缙云已经数不清这一路上来杀死了多少魔,只知道往山顶上走,有魔来,那就杀死它们。

附近的魔已被消灭得差不多,他摇摇晃晃地找到一块平滑的山石,颓然坐地,靠了上去。

太岁一直没有被收进鞘中,缙云抬起手,缓慢地从剑锋抚过。

他总能感觉到太岁的剑刃上有温热的触感。

 

缙云知道那是巫炤的血。

 

他擦了擦剑刃,不想巫炤的温度同魔族腥臭的血混在一起。但无论多么用力去擦,那一抹温热都固执地停留在锋刃上,甚至还顺着指尖,蜿蜒向上蔓延到了他的整个手臂。

像是在不断地提醒他,巫炤已经彻底死在了这柄剑下。

 

无论如何,缙云都没想过要杀死巫炤。

但是巫炤已经彻底疯了,杀死集泷三邑的人还不算,他开始带着巫之堂剩余的人四处屠杀。

当缙云再一次同时听到两处小的部族分别被魔和巫炤屠杀殆尽的消息时,他终于受不了了。

他下定决心,派人去联络侯翟,整个人却处在一种仿佛活在梦里的不真实感中。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缙云有些茫然地想。

既然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若是一开始就应下侯翟说的,设计诛杀巫炤,是不是就不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可是,可是那是巫炤啊。

他——

他……怎么能够?

 

姬轩辕不放心缙云,想要亲自与他一起斩杀巫炤,却被他阻止了。

巫炤对姬轩辕恨之入骨,若是连他也出现在战斗中,巫炤孤注一掷想要以命易命,缙云没有把握能够阻止。

人族不能没有姬轩辕。

只有他,只能是他。

 

巫炤无需双目视物,但却不能让他在战场上睁开双眼。

缙云以整个饕餮部为饵,耗尽了巫炤的体力,然后趁他杀红了眼的时候,连挥三剑,一剑挥向了他的双眼,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最后一剑则斩下了他的头颅。

缙云不敢停,他知道只要稍有迟疑,巫炤就有扭转战局的力量。

 

直到躺在地上幸存的战士微弱地欢呼起来的时候,缙云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杀死了巫炤,并且斩下了他的头颅。

 

缙云亲手杀死了巫炤。

 

缙云能感觉到在最后那一刻,在太岁刺伤巫炤的双目之后,刺入巫炤的胸膛之前,巫炤是想拉着他一起死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巫炤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

不,其实他知道为什么。

 

缙云把太岁插在地上,神情恍惚地把掉在脚边的头颅抱进怀中,然后吐出了一口血。

 

等缙云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同巫炤的战斗让他本就残破的身体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他睁眼的时候,姬轩辕正一脸疲惫地守在他的屋中。

“……你醒了。”

缙云说不出话,只冲姬轩辕眨了眨眼。

姬轩辕叹了口气,冲他点了点头:

“你能醒过来就好。巫炤的尸身已经被侯翟带走,怀曦他们会把他好好安葬的。”

听到姬轩辕的话,缙云原本就黯淡的脸色变得更加消沉。他低哑地开口道谢,姬轩辕却只摇了摇头,让他好好休息,便又离开投身进了无穷的忙碌之中。

 

最终缙云还是辜负了姬轩辕的好意。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两个月后,他刚能恢复到可以战斗的状态,便辞别了姬轩辕与白梦泽那只跟着他的小兽,孤身一人去了乱羽山。

 

天的尽头隐隐有光亮透出来,已经快要亮了。

缙云枯坐在乱羽山的山顶,在一片恍惚中想起婆烨的话。

“既然今生已是如此,那么干脆就孑然孤身,何必再去拖累别人。”

是啊,何必呢。

他也是像这样想的,可最终却没能做到。

没能做到真真正正孑然孤身,不与任何人牵扯,却也没能做到干脆握住想要抓紧的人。

只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徒然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后感受到深切的悲伤。

 

他看到身边有树结着红色的果子,便伸手摘下一枚,小小地咬下来一口。

酸涩得难以下咽,只能那样不上不下得卡在咽喉,咽不下去,又不想吐出来。

缙云攥紧手指,无悲无喜地将整枚果子都吃了下去。

仍旧是记忆中酸中带甜的味道。

可他却似乎从中尝出了苦。

 

无论是下定决心斩断关系,还是抛却一切剖白心声,现在都已经不可实现了。

可最少,他想要补救,想要为巫炤做些什么。

巫炤因为被乱羽山的魔绊住才没能赶回西陵,那么就由他来荡平乱羽山的魔。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若是巫炤知道,只怕会当即不屑地嗤笑出声。

尽管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完成巫炤的愿望, 然而缙云知道,这一切不只过是让自己好过一些罢了。

巫炤来到乱羽山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可现在西陵已经不在。

他想保护的人也都已经不在。

乱羽山对巫炤来说,再无任何意义。

 

或许巫炤曾经的愿望中还会有他,想保护的还有他,但现在,唯有西陵罢了。

至于其他的,巫炤不需要。

 

姬轩辕能够在西陵城灭后短暂地从公务中逃离,喝酒到酩酊大醉,神志不清地挂在缙云身上唤嫘祖的名字。

可缙云却不能。

身负辟邪之力的他早已失去醉酒的资格,无论是多烈的酒,喝下去再多也无济于事。

他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想要吃一些骸生草,可从魔域带回的那些骸生草,早在巫炤与他决裂之初,就已经被他在巨恸中饮鸩止渴般吃光了。

 

有曦光渐渐从天边铺展开,缙云看到有魔正缓慢地从山下靠近。

这应该是最后一波了。

缙云从地上站起来,原本摇晃的身躯在握紧太岁的那一刻又重新变得坚不可摧。

巫炤。

 

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魔从山下涌上来,缙云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挥剑的动作。

他感到四肢百骸传来锥心的疼痛,暴烈的辟邪之力顺着血脉游走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想要冲破这具凡胎肉体。

可缙云却只死死地咬住牙,把含混的呻吟都咬死在喉咙里,仿佛要把这痛嚼碎了,揉烂了,再咽回腹中,好让它深深地镌刻在灵魂之上。

巫炤。

 

太岁剑锋上的血像流水一样淌在地上。来不及消失的魔族尸体已经布满了四周,可缙云模糊的视线中仍然能看到数不尽的魔在靠近。

同样是战至力竭,不知道巫炤死前在想什么呢?

怀念西陵吗,担忧巫之堂其他活着的人吗。

缙云反手劈开一只魔的身体,神志不清地想。

还是说——

在后悔花了几年时间,把自己从魔域拉出来,又呕心沥血为自己续命呢。

 

他这一生,行止随心,虽有遗憾不可追之事,却无愧于任何人。

唯有巫炤。

巫炤。

 

————

 

“巫炤!”

北洛倏地睁开眼,整个人都从地上弹了起来。


“北洛,你怎么了?”

岑缨听到动静,担忧地看过来:

“你看起来不太好,马上就要去西陵故址了,前辈说感觉到那里有魔气溢出,巫炤可能已经在着手打开人魔两域的通道了。你还会是再休息一会吧,云无月说,我们现在就在从前的轩辕丘附近呢。”

云无月也现出身形,带着些微疑惑地看向他。


北洛盯着头顶的红色花树,茫然地看了好一会,才复又恍恍惚惚地躺下去,低声说道:

“……没什么。”

“梦到一些很久前的旧事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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